上課前的二十分鐘,普通大樓101教室外頭已經擠了約二三十人(圖1),人群仍陸陸續續湧入中,有學生亦有校外人士,不知情者會以為有重要大人物親臨而大家爭相佔位呢!上課鐘聲一響,教室座位完全被佔滿,還有遲到者四處觀望尋位,而下一秒方瑜老師已站上講台,準時上課(圖2)。這周課程繼續略述李賀詩作,但概論不是陳述李賀詩的特色為奇詭、有幻滅感的條列方式,而是探討與李賀及其詩有關的詩作,從比較的異與重疊的同,看出李賀詩的特點與影響力,旁涉李賀此人的言行舉止、身世背景,融合詩與李賀一併介紹,既豐富又深入。
方瑜老師從由古至今的縱面向,來談後人引用或牽涉到李賀詩作者。先舉清.納蘭容若〈金縷曲.贈梁汾〉:「有酒惟澆趙州土」一句,此一字不漏引用李賀〈浩歌〉的「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詩句,可看出李賀詩作的流傳與影響力,亦可知二人皆欣賞平原君的禮賢下士、愛惜人才。不同的是,李賀為自身遭遇而感嘆,而納蘭容若則是感動於友人顧貞觀的惜才(顧寫給吳兆騫兩首〈金縷曲〉)而作。爾後,以現代詩人洛夫<與李賀共飲>一詩:「石破/天驚/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抽引用了李賀詩作中許多駭人、抽象的意象,點出李賀詩的風格特色,頗有今人與古人對話意涵。
方瑜老師不僅縱談古今,也涉獵中西詩作,以為班雅明眼中的詩人波特萊爾與李賀有許多相同處,特別引用班雅明〈波特萊爾巴黎景象札記〉來做探討說明。在「意象」方面,班雅明認為波特萊爾詩作是「放在如何沉入回憶中,而不是裝飾或描繪」產生,此點與李賀相似,都以精煉方法創作,而受李賀影響的李商隱也是如此。此時,方瑜老師信手拈來Henry James的一段話來進一步說明:「意象和觀念像水滴進無意識的深井,形成海潮般的變化。」
第二點相同處是,他們的詩作中都讀得出「幻滅感」:班雅明認為波特萊爾「總是保有一種無法描述的幻滅感。對他來說,巴黎是一個正在消失的城市……」而李賀則是以宇宙為背景,無盡時空的幻滅,如「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至於受李賀影響的李商隱,其幻滅感是著眼於個人深情摯愛的幻滅,著力於唯美的幻滅。同為幻滅感,卻是不同的詩作世界。
方瑜老師再引〈孤獨的散步者〉一文,作者班雅明眼中的波特萊爾:「他下了決心,有意突出他無所事事的生活方式和缺乏社會身份的地位,他把他的社會孤立當作招牌,他變成了閒逛者。」點出其第三共同點:皆在「閒逛」中尋思創作(從生平資料可知)。為何閒逛?都來自於「孤獨感」。波特萊爾的孤獨感,從幼年開始,即便有家人、身處同學中,仍感寂寞;李賀則因避諱父親而無法參與科舉,從此踏不進文人社會,即便懷有聰敏的才思與豐富的學涵,也只能整天四處騎驢閒逛、尋思創作,一個人在練玄幻的劍術。
方瑜老師認為李賀和波特萊爾漫步街頭是一種觀察者的狀態,具有冷靜、疏離、感官的敏銳(引用雷貝嘉.索爾尼《浪遊之歌》的說法),能將「日常熟悉的城市,在閒逛者眼中轉化為魔術幻化的場景」,在平凡中見其不平凡。如人們常見蘋果掉落,不以為然,但牛頓卻從中探索而發現了地心引力。
班雅明提出「衝擊與靈光」一說:「客觀化的和資本主義式的工業程序,也對衝擊作為主要的感覺形式起了加強作用。衝擊的各時刻之間,具有不連續性,其原因正來自自動工作化的不連續性,而主宰手工藝的傳統經驗在此則遭到排除,人群中的閒逛者(波特萊爾),他所感受到的衝擊,正是呼應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經驗。」(〈幾個波特萊爾的主題〉)方瑜老師認為李賀亦然,以散步閒逛獲致的衝擊、不連續印象,藉事後「不由自主的回憶」重新組織補成,詩作中他萬物感通的能力,幻想、遙遠的想像都充滿了靈光。
方瑜老師以李賀及其詩作為中心,擴及古今、中西全面性的對比,不僅加深學生對李賀生平、詩作特色的印象,也開闊了視野,多認識了現代詩人洛夫、西方詩人波特萊爾與班雅明,不再侷限於談李賀詩,只了解李賀而已。老師以溫柔、不急不徐中帶有爽直的聲音講課,聽來極為舒服。雖為學術性的課程內容,但不時連結日常生活的情形,拉近自己與詩的距離,刻劃了具體印象。常帶笑語,不覺課程枯燥,又信手拈來某詩句、詞語,一氣呵成。方瑜老師學問涵養深厚,談及洛夫或其他人,順手告知其生平、詩作特色,像一盞明燈引領聽眾閒逛在無時間、空間限制的詩作世界,也莫怪學生爆滿、校外人士的踴躍旁聽了。
(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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