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知按:北京大學教授龔鵬程去年(2011)年8月29日應本書局之邀在台北市信義路二段196號 金石堂5樓演講〈紅樓夢與清代社會文化〉,演講稿已由龔教授整理好,發表在《中孚大有集──黃慶萱教授八豑嵩壽論文集》。
由於考慮《中孚大有集──黃慶萱教授八豑嵩壽論文集》一般讀者不易見到,因此情商龔教授將全文轉po於此。本篇內容札實,並饒富趣味,非一般艱深之論文可比;而言之有物,運筆有神,絕文也。
原文:
沒有人不曉得清朝是滿人建立的政權。但在文學史上,這個滿漢問題從來就不重要。因為清朝的文學仍是漢文學,文學風氣、流派、作家,基本上亦延續自明朝。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也就很少注意到:滿人乃《紅樓夢》的主要詮釋群體。而其所以如此,最直接的原因,是滿人相信作者(或最主要的重編整理人)是曹雪芹,而曹雪芹和最先刊刻(且很可能補足了後四十回)其書的高鶚又都是旗人。
旗人跟滿人原本不是同一個概念。滿人是種族概念,旗人則是制度形成的。例如漢軍包衣,本是漢人,但隸屬滿旗,乃滿人之奴才。又如蒙古人,當然也不是滿人;可是滿人之所以能得天下,頗賴於與蒙古之結盟,蒙古人亦隸各旗,稱為蒙旗。相對於滿清入關以後的漢人,他們就都屬於滿人那一夥。因此,旗人也可以說是廣義的滿人。我們底下說旗人滿人時便不再細分了。
清代文人間的滿漢畛域並不太大,許多時候你不會覺得。但滿漢之間就算再怎麼融洽,旗人也仍有其生活圈子。特別是在八旗制度下,包衣之身份、宗學之體制,都會使一般漢人不能涉足旗人之生活領域。因此當我們想要理解曹雪芹及高鶚時,大概就只能仰賴其旗人朋友所提供的線索。
例如,敦誠、敦敏兄弟,跟曹雪芹是交往極親近的友人。敦誠雖未直接談及曹有寫小說的本領及事實。但一再讚揚他的詩才,云「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寄懷曹雪芹〉)、「牛鬼遺文悲李賀」(〈挽曹雪芹〉)、「詩追李昌穀」(〈荇莊過草堂命酒聯句〉)等等。又形容他為人狂而好飲,早年且曾隨其先祖曹寅之織造局任,晚年甚貧,四十歲就死了,兒子又早殤。這些,都是極有用的傳記資料,現今紅學自傳派用以勾勒曹雪芹生平之主要線索即有賴於此。
敦敏詩又另提到曹雪芹也善畫:「賣畫錢來入酒家」(〈贈芹圃〉)。他們兩兄弟乃曹氏在虎門右翼宗學之友人,故所言皆甚親切,乃第一手資料。
另有同時而不相識者,如永忠。永忠有〈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弔雪芹三絕句〉云:「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這是首先明確提及《紅樓夢》出於曹雪芹之手的材料。
同時讀過《紅樓夢》的人還有明義。其〈題紅樓夢〉有自注說;「曹子雪芹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造,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抄本焉。」講得比永忠還要明確。
嗣後介紹曹雪芹的,主要也是旗人。如西清、裕瑞、夢癡學人、英浩等。他們對曹雪芹未必十分瞭解,但也許基於都是旗人的親切感,各分別介紹了一些情況。如西清云其名霑,漢軍。裕瑞雖不知其隸屬何旗,但「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王府姻戚往來」。夢癡學人則說得更明確了。也要到了他,才說明曹是內務府漢軍正白旗人,前此大家並不清楚曹雪芹屬於哪一旗。
依他們的敘述,可知《紅樓夢》一書基本上被這些滿人認為即是曹雪芹所作(其中只有英浩說是編)。作書之因緣,則是因曹曾隨祖上在江寧織造任,「故繁華聲色閱歷者深」(西清《樺葉述聞》)。
現代紅學自傳說的基本框架,即採自這批滿人之見解。故我們可能就會忽略了同時期漢人對此書及作者之陌生。
以袁枚為例。他是乾隆朝最著名的文人,大名士,交遊遍天下,又與曹雪芹幾乎是同時代的人,跟明義還有交誼。明義有〈和隨園自壽詩韻〉十首,裡面說:「隨園舊址即紅樓,粉膩脂香夢未休。」袁枚相信他的隨園即大觀園舊址,恐怕就是因為讀了明義這批詩的緣故。但袁枚對曹雪芹卻是毫無瞭解的,道聽塗説,以為曹雪芹是「曹楝亭織造之嗣君,相隔已百年矣」,把曹家輩分搞亂了好幾輩。他可能也沒有真正讀過《紅樓夢》。因此,聽明義講到該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就以為是講妓家風月。把明義題《紅樓夢》的詩想像成是在詠娼妓,說:「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豔」云云。
袁枚尚且如此,其他漢人文士就更不用說了。當時根本沒有一個人認識乃至聽說過曹雪芹。
評價也不一樣。旗人中,敦誠、敦敏是朋友,固然多是美言;永忠讀《紅樓》,對作者也備極欽遲,曰:「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都來眼底復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明義之題詞,態度亦復相同。
可是漢人讀到此書的人卻多從道德上去批評它。如毛慶臻《一亭考古雜記》說曹雪芹因寫此淫書而在地獄中受苦刑:
蓋其誘壞身心性命者,業力甚大,與佛經之升天堂正作反對。嘉慶癸酉,以林清逆案,牽都司曹某,凌遲覆族,乃漢軍雪芹家也。余始驚其叛逆隱情,乃天報以陰律耳。傷風教者,安能逃哉?
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四編卷四也說:
曹雪芹實有其人,然亦老貢生,槁死牖下,徒抱伯道之嗟。身後蕭條,更無人稍為矜恤。則未必非編造淫書之顯報矣!
同治初年,汪堃《寄蝸殘贅》、陳其元《庸閒齋筆記》等書,也都有毛慶臻之類講法。陳其元甚至明指參與天理教叛亂案的是曹雪芹之曾孫曹勛。梁說同樣講曹雪芹惡有惡報,但說曹雪芹無子孫,絕了後,與陳、汪諸家相反。而他們指責《紅樓夢》是淫書卻是一致的。其評價顯然與滿人之嗟賞惋惜迥異(漢人中當然也有欣賞該書的,如袁枚就是。但同樣是把該書看成淫書。)
高鶚的情況,與曹雪芹不同。曹無籍籍之名,又無科第,交遊圈極小,且非主流,故即使滿人永忠也「同時不相識」。高鶚則是漢軍鑲黃旗人,乾隆乙卯(1795)進士,由內閣侍讀考選江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不惟頗參政務,且與一時名士多所往來,是嘉慶間著名詩家張問陶的妹婿。有文集及《硯香詞》,又據張問陶言,他還有《傳奇紅樓夢》。
《傳奇紅樓夢》,楊恩壽《詞餘叢話》卷三說:「余數訪其書未得,所見者,僅陳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其實張氏講的並非戲曲傳奇,而仍只是今本小說《紅樓夢》,故底下接著說該書:「八十四回以後,俱蘭墅所補。」楊氏誤以為「傳奇」兩字是指戲曲,當然找不到啦。可惜王國維《曲錄》卷五受楊氏誤導,竟著錄了一本高鶚作的戲曲。說:「《紅樓夢》一本,見楊恩壽《詞餘叢話》,國朝高□□著。高字蘭墅,名里不詳。」這不但是據楊氏而誤,顯然也不知蘭墅乃高鶚之字,更不瞭解高鶚其人。王國維是寫過《紅樓夢評論》的大行家,對高鶚卻如此不熟悉,實在令人吃驚。
不過這也顯示了滿人漢人之間畢竟理解上頗有參差。故滿人震鈞《天咫偶聞》記高鶚,就推測高與張問陶相處並不好,所以張的妹妹是抑鬱而亡的。原因是:「蘭墅能詩,而《船山集》中絕少唱和,可知其妹飲恨而終也。」(卷三)實則二君唱和雖不多,偶存之作,仍可見其交誼。如張〈贈高蘭墅〉云:「俠氣君能空紫塞,豔情人自說紅樓。逶遲把臂如今雨,得失關心此舊遊。」記久別重逢之喜,于高頗為推許,可見絕非相處不睦之姻親。
高鶚的事,也有個跟曹雪芹類似的餘波。奉寬〈蘭墅文存與石頭記〉說:「最近內務府老友張博儒君文厚談其同事恒泰君,姓高氏,內府鑲黃旗,官護軍參領,寓地安橋東拐棒胡同。家貧,歲底結棚鬻年糕於橋頭,人呼橋高。今已物故。嘗自言《紅樓夢》乃其先人所作,蓋蘭墅後人也。」此說晚出,見於1931年《北大學生》一卷四期。奉寬乃筆名,說高鶚後人落魄賣年糕,與毛慶臻等人說曹雪芹後裔被禍,可謂遙相呼應。
以上是關於作者的問題,明顯可以看出:因為《紅樓夢》作者、編者、續者均為旗人,故旗人對此書之興趣顯然高於漢人。事實上,它的抄者、刊刻者、傳播者主要也是旗人。
很少人注意到《紅樓夢》的傳播乃是以北京為中心的。郝懿行《曬書堂筆錄》卷三就說:「余以乾隆嘉慶間入都,見人家案頭必有一本《紅樓夢》。」毛慶臻也說:「乾隆八旬盛典後,京版《紅樓夢》流行江浙。」可見北京在《紅樓夢》的傳播上居於中心位置。嘉慶二十二年(1817),得輿《京都竹枝詞》甚至把《紅樓夢》之流行視為京城特殊景觀:「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做鬼且神仙。閒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張子秋《續都門竹枝詞》同樣如此,曰:「《紅樓夢》已續完全,條幅齋紈畫蔓延,試看熟車窗子上,湘雲猶是醉憨眠。」
這是乾嘉時的風氣。直到光緒,讀《紅樓》、談《紅樓》仍是北京之特色。所以徐兆瑋〈遊戲報館雜詠〉說:「說部荒唐遣睡魔,黃車掌錄恣搜羅。不談新學談紅學,誰似蝸廬考索多?」自注曰:「都人士喜談《石頭記》,謂之紅學。新政風行,談紅學者改談經濟。康梁事敗,談經濟者又改談紅學。戊戌報章述之以為笑噱。」
李放《八旗畫錄》卷中也有類似的記載,說:「光緒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自相矜為紅學。」足證《紅樓夢》之流行,乃至出現「紅學」一詞,主要是北京士大夫之提倡。
北京士大夫當然不盡是旗人,但旗人家為北京風俗之主要推手,殆無可疑。
這還有個輔助說明的例證,那就是它的版本狀況。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極其複雜。它早先只有抄本,流行於曹雪芹友朋親戚間,現有所謂的脂硯齋、畸笏、棠村等人之批本,均批在這些抄本上。今存早期抄本,通稱《脂硯廟重評石頭記》的有甲戌、乙卯、庚辰諸本。
甲戌本是大興人劉位坦在北京鼓擔上購得的,傳其子劉銓福。近也有人懷疑所謂脂批,其實多出劉銓福等人之手。但不管如何,此本即出於北京。
乙卯本,因避清代國諱「玄」、「禛」,又避兩代怡親王胤祥、弘曉的「祥」與「曉」字,故推測應該是怡親王弘曉府中的原抄本。
庚辰本,又稱脂京本,也出自旗人家,在北京隆福寺地攤上被購得。
還有戚蓼生序的抄本一種。戚序本乃是各種脂本中最早被人發現並付印的本子(有正書局本),但這個抄本卻不是當年付印之本,係另一人所抄。約抄於咸、同年間,後歸揚州靖氏。靖氏即旗人。
這些抄本都是殘缺的,完整的是《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稿》。此稿在山西被發現,不過收藏者為漢軍鑲黃旗人楊繼振。此君曾著《星風堂詩稿》、《五湖煙艇集》。
另外還有一本蒙古王府抄本及靖應鵾藏本。靖藏本發現後,紅學界驚為天人,因為它有不見於其他抄本的脂批百餘條。高陽先生和我卻對它頗有懷疑,都有文章考證,認為它是偽造的。不過,不論偽不偽,靖應鵾也是旗人,自稱於乾嘉年間遷江都,清末再遷南京。
靖藏本中據說夾了一張「夕葵書屋」的過錄殘紙,故紅學家多相信曾有一個夕葵書屋本。夕葵書屋,是吳山尊的齋號。吳氏是八旗詩匯《熙朝雅頌集》的主要編纂者。
縱觀現存這些抄本,實可說有驚人的巧合,因為幾乎都與旗人有關。包括蒙古王府本,亦是蒙旗所傳。乃旗人抄、旗人讀之本。
刊刻本中,高鶚、程偉元的本子最為重要。他們的版本之外,乾隆五十一年乙酉1還有一個舒元煒作序的本子,一般稱為乙酉本。舒元煒也是旗人。
在今存各本以外,犀背山樵還提到過:「余在京師時,嘗見過《紅樓夢》原本,止於八十回,敘至金玉聯姻、黛玉謝世而止。今世所傳一百二十回之文章,不知誰何傖父續成者也。原書金玉聯姻,非出自賈母、王夫人之意,蓋奉元妃之命,寶玉無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鬱而亡,亦未有以釵冒黛之說。」(〈序嬛山樵《增補紅樓夢》〉,道光四年(1824)刊本)。這是與今本不同的另一個抄本,八十回。但非未完之八十回,謂原書只八十回。
光緒二十三年(1897),邱煒萲《菽園贅談》也提到這種八十回本:「此書舊為抄本,只八十回。倪雲癯曾見刻本,亦八十回。後四十回乃後來聯綴成文者,究未足為據。或以前八十回為國初人之舊,而後四十回即雪芹所增入。」(卷四)
這種八十回本既曰已刻,則亦非今所見之本。把八十回本跟一百二十回本分開,視為兩書,又與另一種傳說相呼應。因為早在乾隆間,周春就講過:「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云:『雁隅以重價購抄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微有異同。』」百二十回本,可能就是今存《紅樓夢稿》,但八十回本《石頭記》卻仍徒供想像。
依這些筆記所載,可知清代社會上流行的《紅樓夢》,版本其實遠比今日所見者更為複雜。像苕溪漁隱嘉慶二十二年(1817)的《癡人說夢》用以校勘的「舊抄本」,就頗與今存甲戌、乙卯、庚辰諸本不同。2
鄭光祖的《一斑錄雜述》卷六也說:「曾於所知家見有《紅樓夢》抄本十餘本,中多刪改。意是原稿。雖已不全,而本末完善。」據他說這個《紅樓夢》原稿,結尾處是林黛玉的詩,而均與刊本不同。這是道光年中的事。可是今傳刊本並不以瀟湘妃子詩作結尾,這樣的抄本亦未之見。
另外,趙之謙《章安雜說》還提到另一種本子:「余昔聞滌普師言:本尚有四十回,至賈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想為人刪去。」這是說原本一百二十回,後來才刪成八十回。而這個百二十回的「原本」,當時似乎確實存在於光緒間。因為甫塘逸士《續閱微草堂筆記》載:「戴君誠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以後均不與今本同。榮寧籍沒後,均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講的就是這個本子,而此本即藏於北京舊家中。
到底原稿是八十回,而後來續成一百二十回;還是原有一百二十回,被人刪成了八十回;抑或八十回、百二十回原係兩書,在紅學上本是最令人頭痛的問題。可是真正難以董理的,還在這個八十回本不同於那個八十回本,「八十回本」或「百二十回本」都是複數。
而且版本問題並不只八十回、一百二十回而已。另有號稱原本的後三十回。如逍遙子〈後紅樓夢序〉說:「同人相傳雪芹尚有《後紅樓夢》三十卷,遍訪未能得,藝林深惜之。頃白雲外史、散花居士竟訪得原稿,並無缺殘。」這個本子,「全書歸美君親,存心忠孝,而諷勸規警之處亦多」,顯然與今存諸本迥異。
另一種號稱是原本的,則見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咸豐十年(1860)八月十三日:「涇縣朱蘭波藏有《紅樓夢》原本,乃以三百金得之都門者。六十回以後,與刊本迥異。壬戌歲,餘姚朱肯夫編修於廠肆購得六十回抄本,尚名《石頭記》。」這是兩種在北京出現的抄本,一本六十回,一本六十回以後與刊本不同。平步青《霞外攈屑》卷九更說:「原本與高鶚改本先後開雕,世喜觀高本,原本遂湮,然廠肆尚有其書。」
此外,解弢《小說話》又說:「余於京都肆上,得抄本《石頭記》三冊與通行本多有不同處:晴雯之表嫂即多姑娘;柳五兒死在晴雯之先;芳官戴皮冠,反著狐裘,寶玉呼之為耶律匈奴,後音轉為野驢子。此類尚多,今不復省記。」這是個殘本,但顯然不只是後半部不同而已。
這些本子,細究之,便會發現大抵亦均出於北京:或藏於故家,或發現於廠肆(琉璃廠書肆)。
而其實,皇家便是此書的主要讀者群。例如唯我《飲水詩詞集‧跋》曾載:「某時高廟臨幸滿人某家,適某外出,檢書籍,得《石頭記》,挾其一冊而去。某歸大懼,急就原本刪改進呈。高廟乃付武英殿刊印。書僅四百部,故世多不傳。今本即當時武英殿刪削本也。」這裡所記載的《紅樓夢》刪改原委,索隱派曾引為張本,如王夢阮《紅樓夢索隱提要》便說:
當順、康之世,入關未久,天下文網尚不甚密,是書原本當不免有直率疏漏處。至乾隆朝,事多忘諱,檔案類多修改。《紅樓》一書,內廷索閱,將為禁本,雪芹先生勢不得已,乃為一再修訂,俾欲隱而愈不失真。
王夢阮認為此書是為順治出家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故原著作於康熙中葉,曹雪芹只是刪訂者,刪改之原因則是「內閣索閱」。不管其說你以為如何,但持此說者,顯然都以皇帝要看《紅樓夢》為其前提。
徐珂《清稗類抄‧著述類》還提到一個故事:
京邸有陳某者,設書肆於琉璃廠。……一日,訪友于鄉,友曰:「亂離之中,不知何人遺書籍兩箱於吾室,君固業此,趣觀之,或可貨耳。」陳檢視其書,乃精楷抄本《紅樓夢》全部,每頁三十行,三十字。抄之者各注姓名於中縫,則陸潤庠等數十人也。乃知為禁中物,亟攜之歸,而不敢示人。……其書每頁之上均有細字朱批,知出於孝欽之手。蓋孝欽最喜閱《紅樓夢》也。
可惜這個慈禧太后的批本未能流傳下來,但禁中頗讀《紅樓夢》當為事實。
換言之,《紅樓夢》作者、編者、續作者均是旗人,抄者、讀者、刊者、批者、售者也以北京為中心向外傳播。宗室、王府,甚至禁中都頗流行此書。版本的情況,跟我們前面引用一些筆記、竹枝詞來說明紅樓熱或紅學熱主要出諸北京,甚且主要出於旗人,適相符合。
但問題還不能只停留在這個地方,我們還要繼續追問:旗人讀者熱衷此書,主要關注點是什麼?僅是因作者、編者皆我滿人之故,抑或是另有其他?是什麼如此吸引他們?
這個關注點,當然也不必只是一個。滿人讀者相對於漢人,或許可視為一大類,但這一大類內部也仍有不同,不可能完全是同質性的一種心態、一種讀《紅樓夢》之法。
(續讀2)
註解:
1
編者按:乾隆五十一年(1786)為「丙午」,非「乙酉」;「乙酉」為乾隆三十年(1765),本文中稱「乙酉本」,則「乾隆五十一年」,恐是「乾隆三十年」之訛。
2
編者按:「甲戌」為乾隆十九年(1754),「乙卯」為乾隆六十年(1795),「庚辰」為嘉慶二十五年(1820)
ps:因部落格限制,版面不那麼漂亮,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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