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老殘遊記》,當先知老殘為何如人;論這本新注,自然也應先知道作者徐少知為何許人。
他是我淡江大學歷史系的學長,名秀榮,筆名少知,乃玩世語、自謙語,其實文史工力,何可多得?只不過他不喜炫曝,樂於市隱,長期做著替學界服務的工作。精力所萃,一在印書,一在編書。自己的名山之業,則我知道他藏諸篋衍,尚不肯輕易示人哩!
他印書,早在戒嚴時期。文史哲科系之參考圖書,多賴他從香港、大陸覓得善本,輾轉輸入,再以精校精印出版。當時兩岸暌隔,此舉自然裨益甚大,功在學林。但他自己可就涉險了,警備總部少不得常要找他去「喝咖啡」。
幸好當時的國策顧問俞大維幫忙,也因為局勢漸漸有些開放,最後以「一介書商,唯利是圖」簽結。以後秀榮愈發「唯利是圖」起來,印得愈來愈起勁。
他印書,可談之掌故甚多。可是他並不僅恃裨販,許多書,原件固然來自大陸的古籍點校,但他另作考校,印得卻比大陸本精美精當得多。另有些,如周作人先生文集則是他自己蒐羅各種原刊本輯成的。在收集、整理、編校之間,便可見其學力;所撰出版前言,尤為有用。文史哲各科系每年都要用許多教科書、參考書,有不少書店專門做這個生意,但大家對他印的書頗有偏愛,事實上也即是對他的眼光之信任。他雖以替學界服務的角色,謙遜地工作著,但誰都敬畏他的學問,誰也不敢說他只是一介商人者,正緣於此。
近年來他對學界愈來愈失望了,故從前屢勸人做的工作,只好自己捲起袖子來做,《儒林外史》、《老殘遊記》、《三言二拍》、《搜神記》、《紅樓夢》等等都陸續自己重新注釋。
箋注古籍,小說其實難於經史諸子。因為經史諸子泰半有舊注可以依憑。即使向無箋釋,相關之研究,亦早具傳統,資料也不難檢尋。小說則研究傳統本來就還不成熟,小說的內容又與經史諸子不同,往往涉及社會諸多面向,光是名物、制度、語言、時地,就不容易弄明白。例如語言訓詁,做經史諸子考證的人,東徵引西徵引,看起來博學的很,而其實有一本《經籍纂詁》也就可解決大半問題了。小說就沒這種便利,方言俗語,乃至行話黑話,常是查也無從查起,更不用說它描寫到的政治社會物事或影射了。讀小說的人,喜其巷議街談、恢詭無稽,通常只是追蹤著情節,讀之不求甚解,故亦不甚以為難。一旦仔細追究起來,才曉得那真是太難太難了。近世論《金瓶梅》、《紅樓夢》,無不聚訟紛紜,就是這個緣故。
《老殘遊記》向以能見晚清社會情偽見稱,以作者劉鶚之遊歷為經,參錯史事見聞及學派主張於其間,讀之易入,而相關物事卻其實頗不易知。例如第一回全屬夢境,寓言指喻,非注不明。第四、五、六回論玉賢在曹州之劣政,影射毓賢;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回敘老殘使申子平去尋俠客劉仁甫,在泰山桃花峪逢璵姑、黃龍子等相與談道術、論時局,微示宗旨,更都須有注解詳予釋說。至於毛窩是什麼東西、劉仁甫是指誰、鬼撮腳是什麼樣的書、講盤子是啥意思、總辦是什麼官、領家的是妓戶中何種角色、老底子是何處之方言、過班是何等制度等等,無一不需註釋。
《老殘遊記》過去的注本,對這些問題當然也很注意,故考證箋釋不遺餘力。但他們或者校注不全(如戴鴻森注只有初編,二編為白文。嚴薇青注收了外編,然亦無注,僅注初編),或者考索未盡,是以疑義仍多,讀來仍不免霧裡看花。
徐秀榮這本新注,特點一是精校;二是全注;三是幾乎所有該注的地方都注了,不迴避任何疑難,儘量提出可能的解答;四是不強不知以為知,疑以存疑,務求其是。
精校、全注不用多做解釋了。第三、第四點則須略作說明。
如第一回以一艘帆船象徵中國,其中「又有兩枝新桅」,過去沒有明指,秀榮考出這事指光緒廿七年新增的外務部和廿九年增加的商部。第二回白妞 玉小玉的身世及她唱的黑驢段,他綜合牟潤孫、魏如晦之說,並由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所藏大鼓書得到印證。第三回的常剝皮,蔣逸雪考證,謂指長庚;秀榮新考,才知蔣張冠李戴。後面的青龍子、黃龍子、赤龍子、西峰柱史、周耳先生、項宮保、天水侍郎等究竟影射誰,也都有精彩的新考。尤其詳密的是關於制度的部份,科舉、學堂、政府職官,均有說解,簡要正確,度越前修。方言俗語的解釋、歷史地理的考證,對讀者更是有用。
存疑或刊誤的,有璵姑、桑家阿扈、劉仁甫諸條。均有考證,但不說死,可見其謹慎。而「一天門」、「蘇東坡手寫陶詩」應是作者誤記;投轄井應是後人附會;唐寅畫虎今雖未見,然據他考證或該曾有等,均見功力。
因此讀老殘遊記而可能有疑惑難辭之處,本書大抵都解決了。注文簡直,若不經意,實則積滯盡去,有讀之豁然之感,無疑是現今最好的《老殘遊記》本子。
我微有疑義者僅三兩處。例如第九回「鄉裡迓鼓」的「鄉裡」疑應作鄉里,第二回何紹基,注說其草書尤為一代之冠,疑應是行書或漢隸。第九回璵姑批評佛道教以天堂地獄來恐嚇人,而二編全講老殘入地獄事,疑應有注,略為解釋此種矛盾;本回璵姑說「家父在碧霞宮上值」的碧霞元君祠,亦疑應有注。二編第四回「一頭地」注云乃西南官話、江淮官話,指一次一回,疑非,應如歐陽修說要讓蘇東坡一頭地之意。另外,注說義和拳為白蓮教之裔,我知道許多研究者亦均如此說,但其實是錯的,義和拳入京後即大肆搜逮白蓮教徒(仲芳氏《庚子紀事》、華學瀾《庚子日記》、楊典誥《庚子大事記》等皆有記載),故不應相混。凡此等等,或可再酌。我敬佩他的勞績,故謹貢愚忱以備參。辛卯大暑,寫於台北北京長沙旅中。
少知謹附:非常感謝龔教授百忙之中,為拙作《老殘遊記新注》寫序,溢美之詞實不敢當,要改進之處,已經全部處理好:
(一)「鄉裏迓鼓」,藝文版如此,應誤,已改「鄉里迓鼓」。
(二)何紹基以何書見長,書藝家眾說紛紜,有說「草書尤長」,有說「行書尤長」,有說「行、草、小真見長」,有說「行、小真見長」。今改成「各書鎔鑄古人,自成一家」,以免爭議。
(三)義和團為白蓮教一支事,我的認識有誤,今依當時參與西狩的吳永回憶錄《西狩叢談》改成「八卦教一支」。
(四)「一頭地」,已依宋 歐陽修〈與梅聖俞書〉:「取讀軾(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文意改成「猶言一着,一步。」
(五)「碧霞宮」為漏注,已於初編第九回補一詞條。
(六)至於初編第九回作者借嶼姑之口批評佛道以天堂地獄來恐嚇人,而二編全講地獄事的矛盾,我已在〈出版說明‧老殘遊記的文學價值〉末段補充。
請問當年是因為徐秀榮先生印製陳寅恪先生文集而受到俞大維先生賞識,還是因為先受俞大維先生賞識而印製陳先生文集? 或者其間還有更複雜的因緣?
回覆刪除後生晚輩很想知道徐秀榮先生與陳先生著作,俞大維先生之間的關係,還請賜教 ^^